[安燕]瞎子和哑巴

摸鱼摸鱼摸鱼

人生来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,这个道理安娅早就清楚。从幼小的孩提时代就饱经父亲虐待,在跟随着父母亲来到中国后,这个想法在安娅的心中日益强烈起来。与亚洲人相比较而言的奇怪的发色和眼睛,安娅虽然像童话故事里的精灵们一样美丽,却被取走了精灵甜蜜的声音,这一切都让她在孩子们的小群体里显得格格不入。

“看啊!那个小哑巴!”

孩子们时常将这个美丽的女孩儿围在中间,无数双柔嫩的手伸长着,和指尖一起对准她的是刻薄尖锐的蔑词。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,在他们心中就像一只蠢笨的玩物,以沉默包容他们的罪行。他们乐衷于在安娅身上索取快乐,这几乎要与吃饭,或者睡觉一样,成为一件日常般的小事——但是在过去了几个月后渐渐地熄火了,因为安娅不再去反抗,沉默愈发长久。这样的安静在残酷的孩子眼中还不如一直聒噪的虫子来得有趣。每当暴行随着孩子们的离去而散场,安娅也会慢慢地站起来,拍拍身上的灰离开。她从没有打算和酗酒的父亲分享这丢脸的事。如果是母亲——如果是那个早亡的不幸的女人,一定会抱住她,不住地向上帝做祷告。安娅并不了解那位“上帝”,从母亲的话语中她只了解到了那个人就是扼住她喉咙的罪魁祸首。

在一次小小的冷嘲热讽结束后,安娅吸了口气,空气冰冰凉凉,好像连心都冻上了。天上忽然扬起白色的棉絮,有一片正好亲吻上安娅的脸颊,然后静静化成了水流下。

安娅是个哑巴。

但这不妨碍她在心里装着一支交响乐队。从早到晚的音乐会日日上演,一刻不停地为安娅奏响乐曲。安娅也擅长着歌唱,当她开口,她就会笑起来。她的歌里有春日的花朵,有夏日的绿叶,有秋日的果实,还有冬日的雪片。她的歌里也会出现飞在时间中的奔马,住在露珠里的公主和投射星星的射手。

但没有人听懂她的歌,她是一条落单的鲸鱼,航行在孤寂的大洋里。

在十六岁之前,春燕都是一个快乐的小燕子。她被自己的父母保护着,在黑暗中指引着她。父母亲是与她共生的一对萤火虫,教导着这只涉世未深的雏鸟。

少女的世界单纯而美好,一切颜色在冥冥中注定,在她出生的那一刻改变。原先绚烂缤纷的色彩,在她眼中回归到原始的黑色。但是春燕是位合格的——甚至是个天才的幻想家,她的世界里水流是散发着银光的绸缎,巨人驱使着巨大的火球飞越天空,月亮是一个大冰块,当它融化,世界就会陷入恼人的阴雨季节。

少女的世界富有诗意,她本人也有如自己的幻想一样美好。她的美是典型的中国女孩的美,弯弯的眉,红红的唇,除了黯淡的眸子,她就像是飞舞在空中的自由的燕子,引得每一个遇见她的人都想将她招待回家。

但是漫长的雨季很快就到来了。这场雨中有一双无形的大手,将那两只萤火虫捕捉在手心里。失去了光源的燕子只能被迫降落在原地,茫然无措地等待着太阳的升起。

文革如火如荼地展开了。春燕的父母都是教师,他们敏锐地嗅到了刀锋冰凉的气息,在遭到迫害之前赶忙先将春燕安置到了远方。

远方有多远?春燕在临走前问了自己的母亲,那个善良的女人为春燕整了整发髻,将她抱在怀里,亲吻女儿的额头,用颤抖的声音回答着:远到燕子也找不到回家的路,远到我们再也听不见你的笑声了。

在白日,月亮仿佛被太阳照化了,春燕感觉到一滴雨水落在脸颊,她睁大了眼睛,像要把自己母亲的模样印在眼底。

火车鸣起汽笛,催促着每一个将要离别的人。

失去了光源的燕子,从此以后再也无法在下一个春天找到自己的家了。

命运是何种奇妙、偶然的东西!它由无数的巧合构成,因为巧合实在是太多了,所以甚至让它显得没有那么巧合。

这句拗口的话被安娅反复咀嚼着,以平复她对这个世界的不满与愤怒。现在她是真正孤独的,在父亲被一群热血沸腾的无知者用木棍打死前,她已经做好了伪装,用沉默做武器,游荡在城市的边缘。远离喧闹的市区,城郊是另一个城市,一个只有幽灵和鬼怪的空城。安娅随意选了一幢废弃的居民楼,一些穷得叮当响的人是她的邻居。楼下很空旷,安娅想过去种几株向日葵之类的,但在这个时代显得实在太过危险,所以她放弃了。更多的时候,她都待在楼顶,安静地坐着,看着变化万千的天空。每当这时,她的心中都充满了快乐、自足,以及无穷无尽的,对自然的赞美。她唱歌的时间更多了,她觉得,她只不过是不想让那些人听见她的歌——那些她轻视着的大多数人。大概天使会听清吧——安娅有时会猜测一下,但是这个世界没有天使,所以她只能戴上帽子,遮住自己异类的浅色长发,低眉顺眼地穿行在街道之间。

但是为什么要坚持着活下去呢?

偶尔,只是偶尔,这个问题会跃动着,打断她的歌。安娅也仔细地想过,也许活着就是为了这个答案。于是某一天,在命运巧合地捉弄下,安娅遇见了她的答案。

春燕是个对数字不太敏感的女孩。虽然在一个热心人的帮助下来到了城郊的一栋居民楼,却在上楼时忘记了自己数的数字了。等到她反应过来时,冰冷的风已经能够触摸到她的面上。她听到两个“咚——咚——”心跳声同时回响,一份是她自己的,另一份是风带来的。

又有一阵笑声随之传来,春燕静静地听着,那是非常自然、深厚又细腻的声音,春燕也忍不住笑了起来,说:您是在弹奏大提琴吗?

在命运的巧合下,她们相遇了,然后相爱了。

尽管春燕永远看不见心上人的容貌,安娅永远说不出一句甜言蜜语,但事实远胜于雄辩,她们深爱彼此,毋庸置疑。

常人难以想象她们如何相处,如何倾诉心中的爱慕。这方法其实简单得令人害怕,一切只需要拥抱,两颗心紧靠在一起,跳动在胸前两侧。她们分得很仔细,左边是谁,右边是谁,都清清楚楚得,是一板一眼地规定好了的。她们是争强好胜的小孩子,互相监视,互相捉弄着对方。

安娅为春燕唱歌,春燕会眯着眼睛听着,然后抱住安娅,说:你唱得真好。

春燕有时会拿着石子在地上画一个安娅,线条歪歪扭扭,安娅在旁边正经地注上“真丑啊”,然后呆呆地看着春燕喜滋滋地笑。

她们的生活简单而幸福,随着文革浪潮的结束,日子也愈发的好起来了。安娅试着写了些曲子,换了些钱,买了一把吉他开始在街头卖艺。春燕也将她的幻想写进诗里。

生活本该如此一成不变地进行着,但春燕的身体状况却每日俞下。她时常发呆,看着远方流眼泪,耳朵也一日不如一日,她再也分不清来的人是她的安娅,还是一只猫咪。她蜷缩成一团以保护自己,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。她开始抗拒安娅的怀抱,转而选择一个人坐着。


春燕开始喜欢一个人看落日。

在西方,太阳仿佛要融化一般,沉进天边的云海。那较为柔和的光芒刺进眼底,留下灼烧灵魂一样的痛楚。

安娅安静地站在春燕旁边,她甚至不能开口安慰,也不能写什么东西让春燕去看。良久,春燕流下了眼泪,她哽咽着,发出微弱的声音:爸爸……妈妈……

我是多么自私的人呀。春燕望着安娅,慢条斯理地说。

安娅给了她一个拥抱,什么也说不出。

于是燕子试着去飞翔了。

春燕开始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奔跑,向着她听到的父母的声音奔去。安娅没能抓住她,燕子一旦逃开就再抓不住了。春燕被一辆疾驰的车撞到,飞向天空。


春燕死去了。

安娅跪在她的尸体旁,她的胸中有闷雷滚过,有倾盆大雨落下。一切都随春燕走了。花朵、叶和果实睡着了,星星也从天上落下。月亮也融化成一弯月牙,洒下一场大雨。

安娅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,孤单地等待着死亡。

比之前多了的,是一只每年都会拜访她的,可爱的燕子。

评论(7)
热度(75)
©夜散雨畔 | Powered by LOFTER

来自那颗不知名星球
型月/aph/v家